《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笔记摘抄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米兰·昆德拉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米兰·昆德拉作品系列·2022版)》
米兰·昆德拉
◆ 1
想想吧,有朝一日,一切都将以我们经历过的方式再现,而且这种反复还将无限重复下去!这一谵妄之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永恒轮回之说从反面肯定了生命一旦永远消逝,便不再回复,似影子一般,了无分量,未灭先亡,即使它是残酷,美丽,或是绚烂的,这份残酷、美丽和绚烂也都没有任何意义。
与希特勒的这种和解,暴露了一个建立在轮回不存在之上的世界所固有的深刻的道德沉沦,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预先被谅解了,一切也就被卑鄙地许可了。
◆ 2
如果我们生命的每一秒钟得无限重复,我们就会像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被钉在永恒上。这一想法是残酷的。在永恒轮回的世界里,一举一动都承受着不能承受的责任重负。这就是尼采说永恒轮回的想法是最沉重的负担(das schwerste Gewicht)的缘故吧。
◆ 4
托马斯当时还没有意识到,比喻是一种危险的东西。人是不能和比喻闹着玩的。一个简单比喻,便可从中产生爱情。
◆ 5
谁无感情投入,谁就无权干涉对方的生活和自由,惟有这种关系才能给双方带来快乐。
◆ 6
“性友谊”的不成文约定要求托马斯这一生与爱情绝缘。如果他违背这一规定,那他的那些情人就会马上觉得低人一等,就会闹腾。
于是他给特蕾莎弄了一个转租的单室套,她得把她笨重的箱子搬到那儿去。他想照看她,保护她,享受她在身边的快乐,但他觉得没有任何必要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且他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睡在他家里。一起过夜,便是爱情之罪证。
从那以后,两人都乐滋滋盼着共同入眠。我甚至想说,他们做爱的目的并不是追求快感,而是为了之后的共枕而眠。尤其是她,没有他就睡不着觉。如果得一个人待在单室套(它越来越成为一个托词),她整夜都闭不了眼睛。
托马斯心想:跟一个女人做爱和跟一个女人睡觉,是两种截然不同,甚至几乎对立的感情。爱情并不是通过做爱的欲望(这可以是对无数女人的欲求)体现的,而是通过和她共眠的欲望(这只能是对一个女人的欲求)而体现出来的。
◆ 7
这种荒诞的、由理论上的可能性所引发的嫉妒,是一个证明,证明他把她的忠诚当作了一个必要条件。可她嫉妒他那些真实存在的情人,他又怎能去责怪呢?
◆ 8
白天,她尽力(但难以真正做到)相信托马斯的话,而且尽力像以前那样,始终一副开开心心的样子。然而,白天受抑制的妒意在夜里的睡梦中倍加凶猛,每次做梦末了,必定是一场哭叫,不得不把她唤醒,才能停止。
她的梦好似变奏的主题,或像一部电视连续剧的片段,反反复复。比如有一个梦经常做,那是个猫的梦。小猫总是跳上她的脸颊,爪子伸到她的皮肤里。说真的,这种梦很容易解释:在捷克语中,“猫”为俗语,指漂亮姑娘。特蕾莎感到女人的威胁,感到所有女人的威胁。所有女人都可能成为托马斯的情人,她为此而恐惧。
还有另一类梦,梦中她总是送死。一天夜里,他把她从恐怖的叫声中唤醒,她告诉他做了这样一个梦:“那是一个封闭的游泳馆,很大。里面有二十来个人。全是女的。一个个赤身裸体,得围着游泳池不停地走。游泳馆顶上悬挂着一个硕大的篮子,里面有个人。他戴着顶宽檐帽,脸被遮住了,可我知道那是你。你不断给我们大家下令。又喊又叫。要大家边走边唱,还要不断下跪。如果哪个女人没跪,你朝她就是一枪,她一命呜呼跌进游泳池里。这时,剩下的女人会一阵哄笑,又起劲地唱起来。而你呢,你的眼睛始终盯着我们,要是我们中的哪个人做错了动作,你就又是一枪打去。游泳池里到处是死尸,漂在水面。我呢,我很清楚,我实在没有力气再做一个下跪动作了,你马上就会把我杀了。”
“她们都同我以你相称,好像她们早就认识我似的,像是我的同志,而我,我真害怕自己不得不永远跟她们在一起待着!”
◆ 9
正因为如此,“同情”这个词一般会引发蔑视,它指的是一种处于次要地位的感情,同爱情没有瓜葛。出于同情爱一个人,并非真正爱他。
当特蕾莎梦见往自己的指甲缝里扎针的时候,她暴露了自己的情感,由此向托马斯表明了她在背地里曾搜查过对方的抽屉。如果另一个女人也这样做,他会永远不再理睬她。特蕾莎了解他,当她对他吼:“把我撵出门去吧!”他不仅没有把她撵出去,反而还捂住她的手,吻她的手指尖,是因为在那个时刻,他本人与她有着同样的感觉,感到了手指尖的痛苦,仿佛特蕾莎的手指神经直接连着他的大脑。
◆ 10
她的举止越来越粗鲁,越来越不近情理。两年前她发现了他的不忠,从此每况愈下。没有任何出路。
怎么回事!难道他就不能断绝那些性友谊吗?不能。不然定会使他撕心裂肺。他无法控制对女人的占有欲。再说,他觉得这样做也毫无用处。他这些艳遇对特蕾莎没有任何威胁,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心知肚明。他为什么非要断掉呢?这无异于放弃看一场足球赛,这样做让他觉得十分荒唐可笑。
完事后,她没精打采,光着身子在画室里走,然后站在床头尚未完成的一幅油画前,朝托马斯瞥了一眼,发现他在急匆匆地穿衣服。
她说:“当我看着你,我感觉到你同我油画中的永久主题渐渐融为了一体。两种世界的相遇。双重的展示。在放荡的托马斯的身影后,一张浪漫情人的面孔隐约可见,令人无法置信。或者反过来说吧,在一心只想着他的特蕾莎的特里斯丹的身影下,居然可以看到放荡之徒所表现出的美妙世界。”
他已是毫无出路:在情妇们眼里,他带着对特蕾莎之爱的罪恶烙印,而在特蕾莎眼中,他又烙着同情人幽会放浪的罪恶之印。
◆ 11
为了减轻特蕾莎的痛苦,他娶了她(他们终于退掉转租的那套单室公寓,实际上她早就不住在那里了),还给她弄了只小狗。
通常,母狗更依赖男主人,而不是女主人,但卡列宁恰恰相反。它铁了心跟特蕾莎亲。托马斯对它心怀感激之情。他常抚摸着它的头对它说:“卡列宁,你做得对,我期待你的正是这一点。那事我一个人做不到,你得帮我。”
◆ 12
况且,占领的最初七个日子,她是在一种兴奋的状态中度过的,简直像是某种幸福。她常在街上转,手里拿着照相机,还给外国记者发胶卷,那些记者争着要。一天,她胆子实在也太大了,竟然贴近一个军官,拍下了他用手枪对准游行人群的镜头,她因此而被捕,在俄军司令部关了一夜。他们甚至威胁要枪毙她。可刚一放出来,她又跑到街上去拍照。
谁要是想要离开自己生活的地方,那他准是不快活。
◆ 13
他买了一张床,安置在一间空空的居所里(他们还没有钱添置其他家具),随后便以一个年过四十、开始新生活的男人所有的一切热情,狂热地投入了工作。
特蕾莎和萨比娜代表着他生活的两极,相隔遥远,不可调和,但两极同样美妙。
由于他总是带着自己的这种生活方式,如同割舍不了身上的阑尾,特蕾莎也就永远得做那些不变的噩梦。
他吃了药效很强的安眠药,可是直到清晨才迷迷糊糊睡着。庆幸的是,那是个星期六,他可以呆在家里。
◆ 14
一想到自己已经绝对无能为力,他便陷入了一种惊恐状态,但同时反倒镇静下来。没有人逼他非作出决定不可。他用不着非盯着对面楼房的墙,一边追问自己到底想或不想与她生活在一起。这一切,特蕾莎本人已经决定了。
他和特蕾莎之间的爱情无疑是美好的,但也很累人:总要瞒着什么,又是隐藏,又是假装,还得讲和,让她振作,给她安慰,翻来覆去地向她证明他爱她,还要忍受因为嫉妒、痛苦、做噩梦而产生的满腹怨艾,总之,他总感到自己有罪,得为自己开脱,请对方原谅。现在,再也不用受累了,剩下的只有美好。
他跟特蕾莎捆在一起生活了七年,七年里,他每走一步,她都在盯着。仿佛她在他的脚踝上套了铁球。现在,他的脚步突然间变得轻盈了许多。他几乎都要飞起来了。此时此刻,他置身于巴门尼德的神奇空间:他在品尝着温馨的生命之轻。
◆ 15
因忧郁而造成的这份奇异的迷醉一直持续到星期天的晚上。到了周一,一切都变了。特蕾莎突然闯入他的脑海:他感受到她在写告别信时的那种感觉;他感到她的手在颤抖;他看见了她,一只手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另一只手用皮带牵着卡列宁;他想象着她把钥匙插进了布拉格的那套公寓的锁眼里转动,当门打开的那一刹那,扑面而来的是废弃的凄凉气息,而此时,这气息直钻他的心扉。
没有比同情心更重的了。哪怕我们自身的痛苦,也比不上同别人一起感受的痛苦沉重。为了别人,站在别人的立场上,痛苦会随着想象而加剧,在千百次的回荡反射中越来越深重。
一提到贝多芬,托马斯觉得已经回到特蕾莎身旁,因为当初是她逼他非买下贝多芬的那些四重奏和奏鸣曲唱片。
◆ 16
重、必然和价值是三个有内在联系的概念:必然者为重,重者才有价值。
◆ 17
他们当时谈到她的朋友Z,她声明说:“如果我没有遇到你,我肯定会爱上他。”
当时,这番话曾将托马斯抛入莫名的忧郁之中。确实,他突然醒悟到,特蕾莎爱上他而不是Z,完全出于偶然。除了她对托马斯现实的爱,在可能的王国里,还存在着对其他男人来说没有实现的无数爱情。
我们都觉得,我们生命中的爱情若没有分量、无足轻重,那简直不可思议;我们总是想象我们的爱情是它应该存在的那种,没有了爱情,我们的生命将不再是我们应有的生命。我们都坚信,满腹忧郁、留着吓人的长发的贝多芬本人,是在为我们伟大的爱情演奏《Es muss sein!》。
◆ 1
作者要想让读者相信他笔下的人物确实存在,无疑是愚蠢的。这些人物并非脱胎于母体,而是源于一些让人浮想联翩的句子或者某个关键情景。托马斯就产生于einmal ist keinmal这句话,特蕾莎则产生于肚子咕噜咕噜叫的那一刻。
但是对自己的身体越是毫不关心,越容易遭到它的惩罚。就在她和托马斯面对面的时候,她受到了折磨,听到肚子在咕噜噜叫唤!她难受得几乎要哭了。好在十秒钟之后,托马斯就将她拥在怀中,她终于忘记了肚子的叫声。
◆ 3
她试图透过肉体看到自己。于是她经常照镜子。因为害怕被母亲撞见,每次照镜子都仿佛是一桩秘密的罪恶。
她久久地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偶尔令她不快的是,她在自己的脸上发现了母亲的轮廓。于是她更固执地看着自己,调动自己的意志力,以虚化母亲的影子,然后将之彻底抹去,让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东西留在脸上。每次成功,于她都是令人陶醉的一刻,灵魂又一次浮现在肉体的表面,如同船员们冲出底舱,奔上甲板,向着天空挥臂高歌。
◆ 4
这个女孩就是特蕾莎的母亲,当时她才三四岁,父亲说她长得像拉斐尔画中的圣母,她牢牢记住了这句话。后来上了中学,课堂上她没有听老师讲课,却在琢磨与她像的到底是一幅什么样的画
她心里在想着另外八个求婚的,觉得每个都比第九个强。
◆ 5
发现自己一切都失去了,她于是寻找罪魁祸首。要说有罪,人人有罪。
特蕾莎也许确实应该为母亲的命运负责:她,是一个最有男子气的男人的精子和一个最漂亮的女人的卵子荒诞的结合的产物。正是从这一被叫作特蕾莎的命定的一刻起,开始了母亲马拉松式的不幸人生。
特蕾莎听着,她相信生命的最高价值就是母性,母性意味着伟大的牺牲。如果母性是一种大写的牺牲,那么做女儿就是永远无法弥补的大写的过错。
◆ 6
在这个家里,不存在什么廉耻心。母亲穿着内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时候连胸罩也不穿,夏天有时甚至一丝不挂。继父倒不光着身子乱走,但他总是等特蕾莎洗澡的时候往浴室里闯。有一天她在里面把门锁上了,母亲大发脾气:“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自己怎么样?你美,他不会把你的美吃了的!”
这种状况显然表明母亲对女儿的仇恨远超过丈夫带给她的嫉妒。一切都是女儿的过错,甚至包括她丈夫的不忠。女儿居然也要自由,敢争什么权利——比如洗澡时插上门之类的权利,对母亲来说,这远比丈夫想占特蕾莎的便宜更不可接受。
一个冬日,母亲赤身裸体,在点着灯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特蕾莎怕对面楼里的人看见,跑过去拉上窗帘,然而她却听见身后母亲在笑。
◆ 7
她的一举一动,只不过是一种粗俗的表示,她要藉此抛却她的青春和美丽。当九个求爱者跪倒在她四周的时候,她曾那样小心翼翼地看护着自己的胴体,那时候羞耻心是衡量她身体价值的标准。如果说现在的她寡廉鲜耻,那的确是因为她已经彻头彻尾成了一个不知羞耻的人,仿佛要通过自己的厚颜无耻,以庄严的一笔勾销过去的生活,高声宣告,她曾过于看重的青春和美貌实在是一钱不值。
◆ 8
在这个世界里,青春和美貌了无意义,世界只不过是一个巨大的肉体集中营,一具具肉体彼此相像,而灵魂是根本看不见的。
现在,对特蕾莎那个隐秘恶癖的意义,对她经常站在镜子前长时间地注视自己,我们终于可以比较理解了。这是一场和母亲的战斗。这是一种要有别于其他肉体的渴望,渴望在自己的脸上看见从船肚子里出来的船员重见天日时闪现的灵魂。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悲伤、惶恐、愤怒的灵魂深藏在特蕾莎的身体里,一直耻于袒露。
对特蕾莎来说,书是确认一个秘密兄弟会的暗号。事实上,那些从镇上图书馆借来的书,也是她反抗那个围困着她的粗俗世界的唯一武器。
这些书为她提供了一个机会,在虚幻中逃避,摆脱那种毫无快乐可言的生活。作为一种物品,这些书对于她还有一种意义:她喜欢抱着书在大街上行走。它们对她来说,就像上个世纪花花公子的漂亮手杖,使她显得与众不同。
(将书与花花公子的漂亮手杖相比较,并不完全确切。手杖不仅仅是花花公子有别于他人的标志,还使他们成为新潮、时髦的人物。然而书虽然让特蕾莎有别于其他的女孩,但是却让她过于陈腐。当然,她太年轻了,在她身上不可能看到任何陈腐之气。当那些年轻人带着震天响的收音机在她周围溜达,她觉得他们实在是傻。她并不知道他们这是在赶时髦。)
◆ 9
在我们看来只有偶然的巧合才可以表达一种信息。凡是必然发生的事,凡是期盼得到、每日重复的事,都悄无声息。唯有偶然的巧合才会言说,人们试图从中读出某种含义,就像吉卜赛人凭借玻璃杯底咖啡渣的形状来作出预言。
◆ 10
特蕾莎感到她灵魂的船员冲上了她肉体的甲板。
◆ 11
最后一刻他递给她的,远不止是这张名片,还有所有偶然巧合(书、贝多芬、数字六、小公园的黄色长凳等)的召唤,是这一切最终给了特蕾莎离家出走和改变自己命运的勇气。也许还是这些偶然巧合(再说,这一切是如此平常,普通,说真的,也只配发生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镇里),唤起了她的爱情,成为了她一生汲取不尽的力量之源。
人生如同谱写乐章。人在美感的引导下,把偶然的事件(贝多芬的一首乐曲、车站的一次死亡)变成一个主题,然后记录在生命的乐章中。
人就是根据美的法则在谱写生命乐章,直至深深的绝望时刻的到来,然而自己却一无所知。
◆ 12
她在车站给他打了电话,门打开时,她的肚子突然传出了可怕的咕噜声。她感到羞耻,仿佛母亲就在她的肚子里,听见母亲在那里对她的约会冷嘲热讽,要让她扫兴。
她一直没有放下那本书,仿佛那就是她迈进托马斯世界的门票。她明白这张可怜的门票是她唯一的通行证,为此,她真忍不住想哭。为了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不停地大声说话,一边说,一边笑着。而他还是和上次一样,几乎她刚跨进门槛,他就把她拥在怀里,然后他们就做爱。她跌落在一片浓雾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除了她的叫声。
◆ 13
特蕾莎喊叫,却是为了让感官迟钝,使它们无法去注视、去倾听。在她体内发出的喊叫,是为了表达她那幼稚的理想主义的爱情,要消除一切矛盾,消除肉体和灵魂的两重性,甚或消除时间。
后来,叫声终于平息了,她在托马斯身边睡着了,整夜都抓着他的手。
打从八岁开始,她入睡时就用一只手抓着另一只手,想象自己就这样握着所爱的男人,她生命中的那个男人。因此也就不难理解她在熟睡中这样死死地抓住托马斯的手,因为从孩提时代起,她就这样去准备,去练习了。
◆ 14
一个女孩子,非但没有“出人头地”,反而不得不伺候酒鬼们喝酒,星期天又得给弟妹洗脏衣服,这样一个女孩子,身上渐渐地积聚着一股巨大的生命潜能,对那些上了大学,对着书本就打哈欠的人来说,是难以想象的。特蕾莎读的书比他们多,对生活的了解也比他们透彻,但她自己从未意识到这些。自学者和学生的区别,不在于知识的广度,而在于生命力和自信心的差异。
唉,可惜很快就轮到她嫉妒了。对托马斯来说,她的嫉妒可不是什么诺贝尔奖,而是一种负担,直到他临死前一两年才得以摆脱。
◆ 15
她光着身子,跟着一群赤身裸体的女人一个接一个地绕着游泳池走。穹顶上悬挂着一个篮子,托马斯高高地站在上面,他吼叫着,逼她们唱歌,下跪。一旦有人哪个动作做错了,他就朝她开枪,把她打倒。
我得再次谈谈这个梦:恐怖并非始于托马斯射出第一发子弹的那一刻。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可怕的噩梦。对特蕾莎来说,光着身子走在一群赤身裸体的女人中间,这是最基本的恐怖形象。小时候在家里,母亲禁止她洗澡时锁上浴室门。那时,母亲常对她说:你的身体和其他人的一个样;你没有权利觉得羞耻;一个东西有成千上万个和它一模一样,你没有理由去掩着藏着。在母亲的世界里,所有的身体都一模一样,一个跟着一个走。对于特蕾莎来说,打从孩提的时候起,裸体就是集中营里强制性整齐划一的象征,是屈辱的象征。
她来和托马斯生活在一起,就是为了逃离母亲的世界,那个所有的肉体都是一模一样的世界。她来和托马斯生活在一起,就是为了表明她的肉体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而他呢,他却在她和所有其他女人之间画了一个等号,他用同样的方式拥抱她们,对她们滥施同样的抚爱,他对待特蕾莎的身体和其他女人的身体没有任何差别,没有,丝毫都没有。他重又把她扔回了她原以为已经逃离的世界,他让她光着身子和其他赤身裸体的女人一起列队行走。
◆ 16
她始终交替做着三种梦:第一种,老鼠猖獗,暗示了她活在这个世上经受的苦难;第二种,展示的是变化多样的死法中她最终将被处决的景象;第三种,讲述的是她在彼世的生活,羞辱在那里成为了一种永恒的状态。
在这些梦中,没有什么需要费心破解的。它们对托马斯的指责如此显而易见,他只得一声不吭,耷拉着脑袋,抚摸着特蕾莎的手。
一天他们坐在酒吧里,他对她说:“特蕾莎,亲爱的特蕾莎,你在远离我,你要去哪里?你每天都梦见死亡,好像你真要消失似的……”
她充满爱意地望着他,但是即将来临的黑夜令她恐惧,她害怕做那些梦。她的生命已经被一分为二,白昼和黑夜争夺着对她的控制。
◆ 17
发晕,并非害怕摔下来,而是另一回事。是我们身下那片空虚里发出的声音,它在引诱我们,迷惑我们;是往下跳的渴望,我们往往为之而后怕,拼命去抗拒这种渴望。
◆ 18
特蕾莎离家出走之前,的确一直在和母亲斗,但是别忘了她对母亲同时还有一份伤心的爱。如果母亲的声音中带着爱,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会去做的。可惜她从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这最终给了她出走的力量。
她越是感到虚弱,这渴望就越强烈。托马斯的不忠突然间让她明白了自己的虚弱无助。正是这份无助的感觉,让她感到发晕,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往下坠落的愿望。
她对托马斯谈了母亲的病,并宣布她要离开一个星期去看望母亲。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挑战的味道。
托马斯仿佛猜到了是因为发晕,才诱惑着特蕾莎回到母亲身边去,他不愿意她走这一趟。
◆ 19
“我想在我的画室里和你做爱,就像在剧院的舞台上。周围尽是观众,他们无权靠近我们,但他们的目光却无法离开我们……”
她想,明明知道他的不忠,却又不要去惩罚他,办法倒是有一个,那就是他要把她带在身边!他到情妇家去时要带着她一起去!唯有通过这种办法,她的身体也许会重新成为所有那些女人中独一无二的,而且是头等重要的。这样她的身体将成为托马斯的另一个自我,成为他的陪衬,他的帮手。
他们拥抱在一起,她在他耳边低语:“我会替你给她们脱去衣服,帮你给她们洗澡,再把她们带到你身边……”她想把他俩都化作两性人,其他女人的身体成为他俩共同的玩物。
◆ 20
在托马斯拥有众多女人的生活中充当他的另一个自我,托马斯对此无意理解,但特蕾莎却怎么也无法摆脱这个念头。她试着去接近萨比娜,提出给她拍一些人物照。
那些画表面总是一个完美无瑕的现实主义世界,而背后呢,就像是舞台背景的那块破布后面,人们看到的是不同的东西,某种神秘的或者抽象的东西。”
表面是清晰明了的谎言,背后却是晦涩难懂的真相。
当她的目光从那些画上移开,她又看见了画室中央那张像搭起的看台似的大沙发。
◆ 21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她突然说道:“我给你拍张裸体照,怎么样?”
“裸体?”萨比娜问。
“是的。”特蕾莎再次大胆地建议。
◆ 22
照相机充当了特蕾莎的机械眼,用来观察托马斯的情妇,同时又成了面纱,遮着特蕾莎的脸。
萨比娜的确费了好一阵子才决定脱掉浴衣。这种处境比她原先设想的要难
“把衣服脱了”,这几个字,萨比娜从托马斯嘴里不知听到过多少次,已经深深地印在脑海了。托马斯的这个命令,现在由他的情妇对他的妻子而发出。这句咒语,就这样把两个女人连在一起。
凡在这一刻,不管对谁,他是从不用手碰一下的。即使对特蕾莎,他也常用同样的口吻:“把衣服脱了!”有时声音很轻,甚至是低语,但仍然是一声命令,而这总是令她激动不已,只想听命于他。
萨比娜从特蕾莎手中拿过照相机,特蕾莎脱去了衣服。她站立着,赤身裸体,手无寸铁。之所以说手无寸铁,因为她用来遮住面部的照相机被夺走了,她曾用它像武器一样瞄准萨比娜。而现在,她任凭托马斯情妇的摆布。这份美妙的顺从,令她陶醉。但愿就这样赤身裸体地一直站在萨比娜面前!
◆ 23
俄国的入侵,再说一遍,不仅仅是一场悲剧,也是一场仇恨的狂欢,永远没有人会理解它奇异的快感。
◆ 24
“赤裸的身体。怎么了!这很正常!一切正常的都是美的!”
◆ 25
她说:“您知道,我丈夫是医生,他可以养活我。我不需要拍照片。”
女摄影师回答:“您拍的照片那么精彩,却要放弃摄影,我真不理解!”
那些照片,她不是为托马斯拍摄的,它们是在激情的驱使下完成的。但不是摄影的激情,而是仇恨的激情。那样的情形不会再重现了。再说,激情驱使下拍摄的照片,如今没有人再欣赏了,因为它们已经不入时了。只有仙人球才永远都入时。但是仙人球激不起她的兴趣。
“即使您去拍仙人球,那是属于您自己的生活。如果您只是为了您的丈夫活着,那就不是您的生活了。”女摄影师说。
突然间,特蕾莎感到恼怒:“我的生活,就是我的丈夫,不是仙人球。”
女摄影师也带着有点气恼的声音说:“您想说您是幸福的吗?”
特蕾莎说(依然是恼怒的口吻):“我当然是幸福的!”
女摄影师说:“一个女人说出这种话,肯定是……”她没有说下去。
特蕾莎接过话说:“您想说:肯定是太狭隘。”
女摄影师克制住自己说道:“不,不是狭隘。是落伍。”
特蕾莎若有所思地说:“您说得对。我丈夫也正是这样说我的。”
◆ 26
“我要你变老,比现在老上十岁,二十岁!”
那一刹那,她是想说:“我要你变得软弱。要你跟我一样软弱。”
◆ 27
对于一只狗来说,时间运动不是直线式完成的,它的流逝并不是一种不断向前的运动,不是一步一步向远方推进,而是循环运动,就像手表的指针,因为指针非但不是疯一样地只顾往前走,而是在表盘上日复一日,沿着同样的轨迹转圈。
卡列宁是他们的生活之钟。在沮丧绝望的时刻,特蕾莎想,为了这只狗也必须坚持住,因为它比她还要软弱,也许比杜布切克、比她那被抛弃的祖国还要软弱。
特蕾莎知道不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能是医院的一个护士,一个病人,一位秘书,管她是谁。但她的心乱了,她怎么也无法集中精力。她明白她连在布拉格拥有的那一点点力量也失去了,即使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也绝对无法承受。
他们为彼此造了一座地狱,尽管他们彼此相爱。的确,他们彼此相爱,这足以证明错不在他们本身,不在他们的行为,也不在他们易变的情绪,错在他们之间的不可调和性,因为他强大,而她却是软弱的。
正因为弱才应该知道要强,才应该在强者也弱得不能伤害弱者的时刻离开。
◆ 28
我可以说眩晕是沉醉于自身的软弱之中。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却并不去抗争,反而自暴自弃。人一旦迷醉于自身的软弱,便会一味软弱下去,会在众人的目光下倒在街头,倒在地上,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
当初,是托马斯的声音把她从小镇里夺走的。
“没什么。我在等着。”
“等什么?”
她没有回答。她不能对他说,她一直在等他。
◆ 29
再回到我们所了解的那一刻。
不,这绝不是迷信,这是把她一下子从惶惶不安中解救出来的一种美感,让她全身心都充满了一种对生活崭新的渴望。偶然的幸运之鸟再一次飞落在她的肩头。她含着热泪,无限幸福地听着他在身边呼吸。
◆ 1
近几个月来他迷恋上这个女人,十分珍视这份爱情,因此煞费苦心,为她在自己的生活中创造出一片供她自由支配的空间,一处纯净的世外佳境。
接着她又说:“听个故事吧,讲的是本世纪初一个诗人。他很老了,常让秘书搀扶着他散步。一天,秘书对他说:‘大师,抬头,看一看!这是从城市上空飞过的第一架飞机!’‘我想象得出!’大师连眼皮也不抬,对秘书答道。噢!你明白吗?我也一样,能想象出巴勒莫。那里有各个城市都有的旅馆、汽车。可在我的画室里,至少每张画都是不同的。”
面对情妇时没有安全感,对此该作何解释呢?他没有任何理由不自信!在他们相遇不久之后,采取主动的是她,而不是他。他是个英俊的男人,正处学术生涯的顶峰,在专家的论战之中他所表现出的高明与执著甚至令同行忌怕。那么他为什么终日牵挂,担心女友会离他而去?
对他而言,爱情并不是社会生活的延续,而正与之相反。对他来说,爱情是一种甘心屈从于对方的意愿和控制的热望。委身于对方就如同投降的士兵一样,必须首先缴械。因此,自己没了防备,他便止不住担心那致命的一击何时降临。所以,我可以说,爱情之于弗兰茨,就是对死亡的不断等待。
他感觉胸口一下如释重负。“我更喜欢日内瓦”这几个字并不意味着她不愿与他做爱,恰恰相反,在异国城市匆匆逗留,两人独处的时光实在有限,她有些受不了。
不与情妇在日内瓦做爱,实际上是他对自己作为有妇之夫的一种惩罚。他这样活着,像是个错误,又像是个缺憾。与妻子的性生活基本上乏善可陈,不过他们依然同床,夜晚他们会被对方刺耳的气息弄醒,呼吸着彼此的体臭。他当然更想单独睡,但同床仍旧是婚姻的标志,而标志,我们都知道,是不可触碰的。
他再一次惊诧地发现自己如此弄不明白自己的情人。她宽衣并非为了向他求欢,而是要和他开一个古怪的玩笑,来一出两人间的私密机遇剧。他微微一笑,表示理解和默许。
他一辈子都在咒骂日内瓦是个烦心之都,可今天它看起来既美丽又充满奇遇。
◆ 2
她哥哥就将父母的全部财产据为己有,而她出于傲气,死活不肯为自己的权利抗争。她以嘲讽的口气宣称,自己只保留这顶圆礼帽作为父亲的唯一遗产。
这也是她公然培植的个性的标志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圆顶礼帽不再滑稽,也不再令人兴奋,它是过去的残迹。两人都为之感动。
假若人还年轻,他们的生命乐章不过刚刚开始,那他们可以一同创作旋律,交换动机(像托马斯和萨比娜便交换产生了圆顶礼帽这一动机),但是,当他们在比较成熟的年纪相遇,各自的生命乐章已经差不多完成,那么,在每个人的乐曲中,每个词,每件物所指的意思便各不相同。
◆ 3
2023/05/24发表想法
并不同意,深入了解夸性别群体之后,更感受到他们灵魂存活很重要一部分通过去反抗既定的,比如性别
身为女人,并不是萨比娜选择的生存境界。既然不是选择的结果,便算不上功绩也算不上失败。面对一种强加给我们的状态,萨比娜想,就必须找到一种相适应的态度。在她看来,对生来是女人这一事实进行反抗,与以之为荣耀一样,是荒唐的。
身为女人,并不是萨比娜选择的生存境界。既然不是选择的结果,便算不上功绩也算不上失败。面对一种强加给我们的状态,萨比娜想,就必须找到一种相适应的态度。在她看来,对生来是女人这一事实进行反抗,与以之为荣耀一样,是荒唐的。
他特别强调说出的“女人”这个词,对他而言,不是用来指称人类的两种性别之一,而是代表着一种价值。并非所有的女人都称得上是女人。
因此,他低头直至跪倒于地,并娶她为妻。虽然她再也没有对他表现出如她以死相逼时那么强烈的感情,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存有一个牢固而必然的自我要求:永远不伤害玛丽—克洛德,并且尊重她身上的那个女人。
萨比娜也许会被他忠诚的天性所吸引,这是一种拴住她的手段。
可到底什么是背叛?背叛,就是脱离自己的位置。背叛,就是摆脱原位,投向未知。萨比娜觉得再没有比投身未知更美妙的了。
他们把声音弄得越大,耳朵就越聋。可是耳朵越聋,就非得把音量调得越高。
她曾以为只有在共产主义世界才会风行这种音乐。来到国外,她发觉,从音乐到噪声的蜕变是种全球性的过程,令人类进入了极端丑陋的历史阶段。丑陋的总特征首先表现在那无处不在的丑陋声音:汽车、摩托、电吉他、风镐、高音喇叭和汽笛。视觉上的丑陋用不了多久就会跟着出现,同样无所不在。
“噪声有一个好处,让人听不清词语。”从青年时代开始,他所做的一切,就是说话,写字,讲课,编句子,找说法,不断修正,改到最后,每个词都弄得不再准确,意义模糊,内涵尽失,只余下碎片、杂屑和尘埃,像沙砾一样在他的脑子里翻飞,令他偏头痛,睡不着觉,最终得了失眠的痼疾。
◆ 4
话题再次落到了是否应该拿起武器跟俄国人去拼。当然,在这儿,有移民的安全屏障,所有人都宣称应该去拼。萨比娜说了一句:“那好!你们都回去呀,都去拼呀!”
在某些国家,对公民的监视和控制是一项基本且长期的社会活动。
由于一切(包括日常生活、晋级和度假)都取决于公民得到怎样的评价,因此,所有人(为了进国家队踢球,为了办展览,或是去海滨度假)都不得不好好表现,以获好评。
萨比娜听那位灰白头发的先生讲话时想的就是这些。同胞足球踢得好不好,或是有无绘画才华(从来没有一个捷克人关心过她画的什么),这人都满不在乎;他只对一件事情感兴趣:弄清楚他们是否反对过当局,是积极地还是消极地,是一开始就背叛还是最终变节,是真正反对还是装装样子。
身为画家,她精于观察人的脸部。
我们已知道答案:当初背叛父亲,她脚下展开的人生就如同一条漫长的背叛之路,每一次新的背叛,既像一桩罪恶又似一场胜利,时刻在诱惑着她。她不愿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决不!她决不愿一辈子跟同一些人为伍,重复着相同的话,死守着同一个位置!这就是为什么她反而为自己的不公正而兴奋。过分的激烈并没有让她不舒服。相反,萨比娜觉得自己刚刚获得了一次胜利,仿佛某个看不见的人在为她鼓掌叫好。
她真恨不得像天底下最普通不过的女人,对他说:别放开我,把我留在你身边,让我做你的奴隶,使劲呀!但是这些话,她不能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当他松开怀抱时,她只是说了一句:“跟你在一起,多开心啊!”她天生内向,不可能再多说一个字。
◆ 5
她想跟他们说,在一切入侵、占领之下,掩盖着另一种更为本质,更为普遍的恶;这种恶的表现,便是结队游行的人们挥舞手臂,异口同声地呼喊着同样的口号。
纽约的美则完全来自另一种源头。这是一种非刻意的美。它无需经过人的预先谋划,就像钟乳石溶洞一样自然天成。有些形态,本身很丑,未经任何筹划,可碰巧处在一个看似不可思议的环境中,突然之间便散发出一种魔力般的诗意来。”
萨比娜接着说:“非刻意的美。是的。还可以说是错误的美。美从世界上彻底消失之前,还会存在片刻,却是因错而生。错误的美,是美的历史末期。”
萨比娜不同意。她说冲突也好,戏剧、悲剧也罢,都不意味任何东西,毫无价值,不值得敬,也不足为奇。大家有可能羡慕弗兰茨的,是他能安安稳稳所从事的那份工作。
弗兰茨摇头答道:“在富裕的社会里,人们用不着去干体力活,从事的都是脑力活动。大学越来越多,学生也越来越多。为了获取文凭,他们得找到论文题目。题目是无限的,因为一切都可以论述。档案馆里堆的那一捆捆发黑的论文,比墓地还要凄惨,即便到了万灵节,也不会有人去看一眼。文化就在大批的制造、言语的泛滥、数量的失控中逐渐消亡。相信我,在你原来的国家的一部禁书,就远远胜过在我们的大学里随口乱喷的亿万言。”
有一天,萨比娜像幽灵般出现了;她来自于一个革命梦幻早已破灭的国家,但那里仍留存着他最崇敬的革命之魂:人生轰轰烈烈,要冒险,要有胆量,直面死亡的威胁。萨比娜使他对人类的伟大命运重获信心。在她身后隐现的祖国的惨痛悲剧,令她愈发美丽。
监狱、迫害、禁书、占领和装甲车,这些词语对她而言是丑恶的,丝毫没有浪漫气息。唯一在她耳边发出轻柔声响,唤起她对故乡眷恋之情的词,就是“墓地”。
◆ 6
“完全不是这样!”玛丽—克洛德气色极佳,亮着嗓门说,“我就碰上过一次车祸,那才叫妙呢!我从来没感觉到有比在医院待得更好的地方!我根本就不合眼,没日没夜地看书,一个劲儿地看。”
2023/05/24发表想法
大概这就是她证明自己存在的方式
玛丽—克洛德摇摇头,用喇叭似的亮嗓门说道:“完全不对!不不不,你说得一点不对!司汤达是适合夜里读的作家!”
他俩考虑了好几天,她到底应不应该接受邀请,参加玛丽—克洛德为在她的私人画廊展出过作品的画家和雕塑家举办的这个鸡尾酒会。自从萨比娜认识了弗兰茨,她就一直回避他的妻子。但虽说她害怕露出破绽,最终还是决定来参加,这样更自然些,免得让人多猜疑。
2023/05/24发表想法
审美本来就是主观的啊,为什么要对别人的审美观审视然后评头论足?
她要是想觉得丑,那就是丑,想觉得美,那就是美,凡她的女朋友戴的珠宝,那怎么也是美的
2023/05/24发表想法
一种权力宣誓吧
玛丽—克洛德宣称萨比娜的首饰丑,是因为她认为自己有资格这么说。
玛丽—克洛德宣告萨比娜的首饰丑,是为了显示她认为自己有资格对萨比娜说她的首饰丑。
是的,弗兰茨心里再清楚不过:玛丽—克洛德是借此机会,向萨比娜(以及其他人)表明她们两人之间真正的力量对比关系。
◆ 7
在妓女的世界与上帝的世界之间,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尿骚味儿,如同分隔两个王国的一道河流。
教堂内部,从前的哥特式风格,仅残留下又高又秃的四壁、大柱、穹顶和花窗。没有一幅油画,哪儿也找不着塑像。整座教堂空空荡荡,像个体操馆。
历史伟大的进军已从这巨大的殿堂里横穿而过。
2023/05/24发表想法
不论穷人还是银行家,最少都是务实且入世的,在一套名为传统的系统中斗争。但是美和艺术本质上独立于这套系统,于是这套系统通过宣誓把艺术内化为文化,以表现其权力。
萨比娜指着一个木隔间说:“穷人要站着,富人则有隔间可坐。但有一种别样的东西把银行家和穷人联合在了一起:对美的仇视。”
“什么是美?”弗兰茨问,突然记起最近曾被迫陪同妻子出席一次艺术展览开幕仪式。尽是没完没了的空洞词藻和讲演,是文化的虚空,是艺术的虚空。
萨比娜指着一个木隔间说:“穷人要站着,富人则有隔间可坐。但有一种别样的东西把银行家和穷人联合在了一起:对美的仇视。”
“什么是美?”弗兰茨问,突然记起最近曾被迫陪同妻子出席一次艺术展览开幕仪式。尽是没完没了的空洞词藻和讲演,是文化的虚空,是艺术的虚空。
长椅上,只有几个老人,他们不怕当局。他们怕的,只是死。
与此同时,她很清楚,教堂和连祷文本身并不美,而是与她所忍受的终日歌声喧嚣的青年工地一比,就显出美来。这场弥撒如此突兀又隐秘地出现在她眼前,美得如同一个被背弃的世界。
美就是被背弃的世界。只有当迫害者误将它遗忘在某个角落时,我们才能与它不期而遇。
弗兰茨从不向萨比娜发号施令。他绝不会像托马斯以前那样,命令她将镜子平放在地,然后赤身裸体在上面爬来爬去。并不是他不好色,而是他没有支配力。有些事得靠暴力才能办成。比如,没有暴力,性爱是不可想象的。
2023/05/25发表想法
感觉是对某种谄媚的反感
萨比娜看着弗兰茨高举着椅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觉得滑稽可笑,心里充满了一种奇怪的忧伤。
她若是碰上一个要对她发号施令的男人会怎样?一个想控制她的男人?她能忍受多久?五分钟都不行!由此得出结论,没有一个男人适合她,强弱皆不行。
她问:“那你为什么不偶尔用用你的力量对付我呢?”
“因为爱就是放弃力量。”弗兰茨温柔地回答。
萨比娜明白了两件事:其一,这句话很动听而且是真心话;其二,说了这句话,弗兰茨在情欲里便威风不再。
否定式的定义很简单:不说谎,不欺骗,不隐瞒。
说谎和欺骗,正因为他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他觉得好玩,就像当初他在班里是第一名,可最终却决定逃学一样,心头痒痒的。
萨比娜瞧不起那些披露个人全部私密,乃至朋友私密的文学作品。萨比娜认为,失去私密的人失去了一切,而心甘情愿放弃私密的人则是怪物。所以萨比娜并不因需要隐藏自己的爱情而感到痛苦。相反,这正是她能活在“真实”里的唯一方式。
至于弗兰茨,他肯定地认为,一切谎言的根源在于私人生活领域与社会生活的分界:私底下是一个人,公众场合又是另一个人。依弗兰茨看来,“活在真实里”便要消除私人生活和公众之间的阻隔。他常引述安德烈·布勒东的话说他情愿生活在一间“玻璃房”里,没有任何秘密,对所有的目光敞开。
不久,他与萨比娜在机场碰面。飞机起飞了,他感觉越来越轻松,心想,经过九个月之后,他终于重又开始活在真实之中。
◆ 8
爱情一旦公之于众会变得沉重,成为负担。
在繁华的夜景中,他们走回旅馆。在他们身边,意大利人吵吵闹闹,大叫大嚷,手舞足蹈。这样,他俩虽然默默地肩并肩走着,却听不出彼此的沉默。
这一夜,她以胜过往日的激情与他做爱,因为想到是最后一次而万分激动。她与他缠绵着,而心早已到了遥远的别处。她再度听见远方吹响叛逆的金号角,清楚自己无力抗拒那号声的召唤。她眼前仿佛展开了一片更为广阔的自由天地,那天地之广大令她兴奋。她疯狂而粗野地与弗兰茨做爱,好像从未曾有过那样。
他们彼此以对方为坐骑,奔向他们所向往的远方。他们都沉醉在令自己获得解放的背叛之中,弗兰茨骑着萨比娜背叛了他的妻子,而萨比娜骑着弗兰茨背叛了弗兰茨。
◆ 9
二十多年来,他在妻子身上看到的是母亲的影子,是一个需要他保护的弱者;这种观念在他头脑里已经根深蒂固,仅两天时间是无法摆脱的。
他回家来准备与她和和气气地谈一谈,尽量不给她造成痛苦,没想到她竟冷冷地执意让他走。
尽管她的这种态度使他省却不少麻烦,他还是感觉失落。这一辈子他都担心伤害她,也正是为了这一点他才自动给自己套上了愚蠢的一夫一妻制这条准则。结果二十年过去,才发觉自己多虑无益,竟因这份误解而把多少女人拒之门外!
他仿佛已听到她的冷嘲热讽:怎么了?他不是宁愿要萨比娜的那张床的吗?于是他选了一间旅馆住下。
对这一切,他一点也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只是意识到从遇到萨比娜的那天起,他便料到这一刻。该来的事情已经来临。弗兰茨无力防范。
。他小心翼翼,尽量不带走任何其他东西,以免让玛丽—克洛德少了什么。
他回到新居,在那儿可以听见圣彼得大教堂的排钟齐鸣声
萨比娜的人在不在根本不像他所以为的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在他的生命当中留下的那道灿烂而神奇的印迹,无人可以夺走。
就这样,在短暂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一瞬间,他整个人生的境况彻底改变了。
他们不必躲到世界各地的旅馆里去,他可以在自己的房间,在自己床上与她做爱,面对他的书籍和床头柜上摆着的那个烟灰缸。
◆ 10
可说到底,萨比娜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什么也没发生。她离开了一个男人,因为她想离开他。在那之后,他有没有再追她?有没有试图报复?没有。她的悲剧不是因为重,而是在于轻。压倒她的不是重,而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背叛的时刻都令她激动不已,使她一想到眼前铺展一条崭新的道路,又是一次叛逆的冒险,便满心欢喜。可一旦旅程结束,又会怎样?你可以背叛亲人、配偶、爱情和祖国,然而当亲人、丈夫、爱情和祖国一样也不剩,还有什么好背叛的?
直至此时,她显然仍未明了,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追求的终极永远是朦胧的。期盼嫁人的年轻女子期盼的是她完全不了解的东西。追逐荣誉的年轻人根本不识荣誉为何物。赋予我们的行为以意义的,我们往往对其全然不知。萨比娜也不清楚隐藏在自己叛逆的欲望背后的究竟是什么目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目的就是这个吗?自从离开了日内瓦,她已朝这个目的越走越近。
得知这一消息,她无法平静下来。她与过去之间的最后一丝联系也断了。
特蕾莎与托马斯安息的那座公墓会是什么样子呢?
◆ 11
弗兰茨还以为玛丽—克洛德跟她的女友们说起过她,其实错了。萨比娜很美,玛丽—克洛德不会愿意让别人拿她们两人的容貌作比较。
因为生怕暴露,他从未向萨比娜要过油画或是素描,甚至连张证件照也没有。就这样,她从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不留一丝痕迹。他与她在一起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却没有遗存任何触摸得到的证据。
◆ 3
她讨厌永远拥挤不堪的有轨电车,车子里,人们挤作一团,心里充满怨恨,你踩我的脚,我扯你的大衣扣,相互叫骂声不迭。
◆ 4
在布拉格,那场战争摧毁的唯一一座古老建筑物,就是老市政厅。布拉格人决定永远保留其断垣残壁,怕万一有个波兰人或德国人前来指责他们受的苦难不多。在这堆用作战争永恒罪证的显赫的瓦砾前,立着一座铁管搭成的检阅台,供共产党在过去或将来指挥布拉格人民大游行。
集中营,就是日日夜夜,人们永远挤着压着在一起生活的一个世界。残酷和暴力只不过是其次要特征(而且绝非必然)。集中营,是对私生活的彻底剥夺。
从那以后,她明白了集中营绝无特别之处,没有什么值得让人惊讶的,而是某种命定的、根本性的东西,来到世上,就是来到它的中间,不拼尽全力,就不可能从中逃出去。
◆ 5
也许这个女人,她也久久站在镜前,凝望着自己的身体,想透过身体瞥见灵魂,就像特蕾莎从童年时起就一直尝试的那样。以前,特蕾莎确实傻傻地认为身体能反映灵魂的特征。可是,一个酷似挂了四个大皮袋的衣帽架的灵魂,又该有多么可怕?
◆ 6
因为真正严肃的问题,是孩子能提出来的问题。只有最天真的问题才真正是严肃的问题。这些问题都是没有答案的。没有答案的问题是一道令你无路可走的障碍。换言之,正是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标志着人类可能性的局限,划出我们存在的疆界。
特蕾莎一动不动,像被魇着了一般站在镜子前,她望着自己的身体,仿佛很陌生;陌生,然而却指定给她而非其他人。这个身体令她厌恶,它没有能力成为托马斯生活中的唯一。它令她失望,背叛了她。整整一夜,她被迫呼吸着托马斯头发里另一个女人下体的气味。
◆ 7
她凌晨一点半回到家。托马斯已经睡了。他头发里有股女人的气味,下体的气味。
◆ 8
奉承的话、暗示、黄段子、引诱、笑脸、媚眼等等,构成了持续不断的进攻,她是否觉得这很讨厌?一点也不。她感觉到一种不可遏制的欲望,要把自己的身体献出去(这个她想赶得远远的陌生的身体),献给这股进攻的大潮。
托马斯一直不停地试图说服她,说爱和做爱完全是两回事。她拒绝接受这一观点。现在,她被男人包围着,可他们激不起她半点好感。
别搞错了:她并不是要设法报复托马斯。她只是想找个出口走出迷宫。她知道自己成了他的负担:她把事情都看得太认真,把一切都搞成了悲剧,她无法明白肉体之爱的轻松和不把肉体之爱当回事带来的乐趣。
◆ 9
“我爱您!”这几个字仿佛耗尽了少年全部的力气。他再也不说什么,默默地把钱放在柜台上就离开了,连特蕾莎都没察觉。
◆ 10
高个子凝望着她:“您要答应我。”
“我答应您。”
“听到您对我有所承诺,我真高兴。”男人说道,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他们完完全全是在调情了:这种行为暗示有进一步性接触的可能,即使这只不过是一个没有保证的、纯理论化的可能性。
◆ 12
说出“不,这不是我的意愿”是很简单的,但是托马斯对她那么有信心,她无法让他失望。
手里拿枪的男人又接着说:“您必须明白为什么我向您提出这个问题。我们必须确信来找我们的人是自己非要死不可,不然我们是不会动手的。我们只不过是向他们提供服务。”
他询问的目光停留在特蕾莎的身上,她不得不又一次向他保证:“是的,您不要担心!这是我自己的意愿!”
◆ 14
她抱紧树干,哭得浑身颤抖,仿佛这不是一棵树,而是她已经过世的父亲,她未曾谋面的祖父,她的曾祖父,她的高祖父,一位从远古的时间深处走来的无比老的老人,在粗糙的树皮中伸出脸来让她紧贴着。
她顺着小路走下彼得山,灵魂深处留下了对那个该杀她却没动手的男人的一丝眷念。她想他。她需要有个人来帮助她,真的啊!托马斯不会帮她的。托马斯叫她去死。只有另一个才能帮她!
◆ 15
她只想在工程师家里待一会儿,只喝杯咖啡,看看自己是如何走向不忠的边缘的。她想把自己的身体推至那边缘,在不忠的示众柱上待上片刻,然后,当工程师试图把她抱在怀里的那一刻,她会像她在彼得山上对持枪的男人那样,对他说:“不,不!这不是我的意愿。”
◆ 16
从小时候起,她就把书看作一个秘密兄弟会的暗号。有这样一个书架的人是不可能伤害她的。
注视着书脊,逐渐平静下来。似乎托马斯故意在这儿留下他的痕迹,留下一个表示自己已经安排了一切的信息。
这一接触立刻使她摆脱了不安。似乎通过这一接触,工程师揭示了她的身体,她终于意识到,赌注,不是她(她的灵魂),而是她的身体,仅仅是她的身体。这身体背叛了她,她把它赶得远远的,任其列入其他身体之中。
◆ 17
他解开她上衣的一颗纽扣,等着她自己解下去。面对这番期待,她没有顺从。她把自己的身体赶得远远的,她不想为它负一点责任。她既不脱衣服,也不反抗。她的灵魂想以此表明,在根本不赞成正在发生的事情的同时,她选择保持中立。
她觉得,正是因为她不愿意,她才越加兴奋。她的灵魂已经暗暗同意正在进行着的一切,不过她也知道,要延长这种强烈的兴奋,她即使同意也要保持沉默。
因为刺激灵魂的,正是身体对她意愿的不由自主的叛逆,正是其对这一叛逆的参与。
特蕾莎远远地感到快感来临,开始叫喊:“不,不,不。”她抵抗着正在临近的快感,而因为她的抵抗,被抑制的快感大量渗入她的整个身体,没有任何的出口可以逃逸。快感在她的身体里蔓延,犹如注入静脉的一剂吗啡。她在男人的怀抱中挣扎着,乱捶乱打,朝他的脸上啐唾沫
◆ 18
现代的抽水马桶从地面上凸起,宛若一朵白色的睡莲花。建筑师尽其一切可能,让身体忘记它的悲苦,让人在水箱哗哗的冲洗声中不去想那些肠胃里的排泄物会变成什么。一条条下水管道被小心翼翼地隐藏在我们的视线之外,尽管它们的触角一直延伸到我们的房间里。我们完全不了解那一座座看不见的威尼斯粪城,殊不知我们的盥洗室、我们的卧室、我们的舞厅和我们的国会大厦就建在上面。
◆ 19
一件令人难忘的事发生了:她想再到房间里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想听到他的声音,他的呼唤。如果他用一种温柔而认真的声音跟她说话,她的灵魂就会鼓起勇气,再一次逸于身体之外。她会开始哭泣。她会紧紧抱住他,就像她在梦中抱住栗树的粗壮树干。
她待在门厅里,竭力克制住在他面前痛哭的强大欲望。如果她克制不住,她知道,将会发生她不愿意发生的事。她会陷入爱情。
◆ 21
她坐在浴缸边沿,视线无法从垂死的乌鸦身上移开。从乌鸦的孤单中,她看到了自己命运的影子,反复对自己说:除了托马斯,我在这个世界上别无他人。
特蕾莎知道,爱情诞生的时刻就像这样:女人无法抗拒呼唤她受了惊吓的灵魂的声音,男人无法抗拒灵魂专注于他声音的女人。
她能有什么武器呢?只有忠贞。她的忠贞,她从一开始,从第一天就给了他,仿佛她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可以给他。他们的爱情是一座不对称的奇特建筑:它建立在托马斯对特蕾莎之忠贞的绝对信念上,就像一座庞大的宫殿仅基于唯一的一根圆柱子。
◆ 22
在他们交往的头一年,特蕾莎做爱时总要叫喊。这叫喊,我已经说过,力图蒙蔽、堵塞一切感官。后来,她叫喊得少些了,但是她的灵魂一直被爱情蒙蔽着,看不见任何东西。当她跟工程师睡觉时,因为没有爱情,她的灵魂终于又恢复了视力。
我不得不再次强调:她并不想看到陌生人的下体。她想看到那下体近旁她自己的阴部。她不喜欢别人的身体。她喜欢自己的身体,喜欢自己的身体突然被暴露在外,越贴近、越陌生就越兴奋的身体。
◆ 23
一天又一天来临,她害怕看到工程师出现在吧台上,害怕自己没有力量说“不”。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渐渐地从害怕看到他,发展成了害怕他不来。
一个月过去了,工程师丝毫不见踪影。对特蕾莎来说,这是无法解释的。失望的心情被不安取代:他为什么没有来?
◆ 24
他们必须给人设陷阱,以便控制他们为自己服务,利用他们再来给别人设陷阱,如此一来,渐渐地就将整个民族变成一个告密者的庞大组织。”
2023/05/26发表想法
算是工程师在灵魂上更大层面的背叛吧
现在,她明白了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再来。他已经完成了任务。什么任务?那个警察说:“别忘了,如今我们这儿禁止卖淫!”
◆ 25
要逃避痛苦,最常见的,就是躲进未来。在时间的轨道上,人们想象有一条线,超脱了这条线,当前的痛苦便不复存在。
◆ 26
所有的人都出现在一种伪装之下:古老的波希米亚城布满了俄国名字;捷克人拍摄入侵时的照片,实际上在为俄国的秘密警察卖力;那个送她去死的男人脸上戴着托马斯的面具;警察把自己说成是一个工程师,而工程师想扮演彼得山上那个男人的角色。他房子里的那本象征性的书,是摆在那儿迷惑她的一个假象。
突然间,事情再也清楚不过了。要让她入陷阱,仅有工程师的证词是不够的。他们需要无可辩驳的证据。工程师在走开那么久的可疑的时间里,他是在门厅里装了台摄像机。
可是她自己呢?从母亲家搬出来后,她就天真地以为自己从此成了个人生活的主宰。然而,母亲的家布及全世界,随时随地会抓住她。特蕾莎无处可逃。
◆ 28
爱情就像是帝国:它们建立在信念之上,信念一旦消失,帝国也随之灭亡。
她想回到彼得山,想求那个持枪的男人允许她蒙上自己的眼睛,背靠栗树。她真想死。
◆ 1
当初特蕾莎心血来潮来到布拉格托马斯家,我在本书第一部已经说过,当天当时,他便和她做爱,之后她发烧了。她躺在床上,而他则守在她的床头,深信这个孩子是被人放在篮子里,顺水漂来,送给他的。
从那时起,托马斯就很珍惜被遗弃的孩子的形象。他还常常想到同样出现这一形象的古老传说。也许应该看到,促使他去寻找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的意义的动机,正是隐藏在其间。
◆ 2
罪恶的制度并非由罪人建立,而恰恰由那些确信已经找到了通往天堂的唯一道路的积极分子所建立。他们大无畏地捍卫这条道路,并因此而夺去了许多人的生命。但若干时间以后,事情变得无比清晰明了,原来天堂并不存在,而那些积极分子也就成了杀人凶手。
而被控诉的人这样回答:都不知道啊!都被欺骗了!当时都以为是呢!其实在心灵深处,都是无辜的!
托马斯心里想,根本问题并不是:他们当初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而是:是不是只要他们不知道就算是无辜?如果王位上坐的是个蠢蛋,那么是否只因为他是个蠢蛋就可推卸自己的一切责任?
两三个月之后,俄国人决定在他们的地盘不得有言论自由,他们的军队于一夜之间占领了托马斯的祖国。
◆ 3
在一个由恐怖力量统治的社会里,声明根本不承担任何实际责任,因为都是在暴力威胁下作出的声明。所以,一个正直的人也完全有必要不把它放在心上,压根别去理会它们。
◆ 4
那是一种秘密同谋之间不好意思的笑。就好像两个男人碰巧在妓院相遇,微微一笑,双方都有点难为情,但同时也暗暗感到一丝快慰,因为这种不好意思是双方的。于是在他们之间就建立起了一种友好的关系。
第一种人高兴,是因为一旦懦弱成风,他们曾经有过的行为便再也普通不过,因此也就给他们挽回了名誉。第二种人则把自己的荣耀看作一种特权,决不愿放弃。为此,他们对懦弱者心存一份喜爱,要是没有这些懦弱者,他们的勇敢将会立即变成一种徒劳之举,谁也不欣赏。
个医生(完全不同于一位政治家或是一位演员),只受他的病人和他身边的同事评价,所处的是一个封闭的个人之间的天地。一旦遇到评价他的目光,他可以马上作出反应,进行一番解释,或者为自己辩护。可是托马斯现在(这是他这一生头一次)发现自己陷入困境,仿佛怎么也抓不住那些对他紧逼的目光,他既不能还之以自己的目光,也不能用言语解释。竟然完全被他们控制了。
◆ 5
当然这并不仅仅是出于虚荣心,而是因为他太没经验。面对一位友善、礼貌又对自己十分恭敬的人,很难时刻提醒自己对方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没有一句是诚的。要想做到不去相信(而且是持续地、执拗地、毫不犹豫地),不仅要作巨大的努力,还得经过特别训练,比如经常接受警察审讯什么的。但托马斯正缺这样的训练。
托马斯这才明白他是在接受盘问。他于是知道自己的每一句话都可能给别人造成危险。当然他很清楚那个记者的名字,但是他说:“我不知道。”
◆ 6
于是托马斯给警方一丝希望,表示自己去写声明,以此争取时间。第二天,他就开始着手写辞职信。他设想(设想得很正确)自己一旦自愿沦落到社会最底层(那时已有别的学科成千上万的知识分子都降到了社会最底层),警察就再也不会抓着他不放,不会再对他有什么兴趣。那样的话,他们便不会去发表所谓由他自己签名的声明,也绝对不会有人相信。谁发表这种无耻的公开声明只会高升,而不是沦落。
◆ 7
那么是否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在托马斯的生命中并没有什么“es muss sein”,并非如此不可?在我看来,还是有非如此不可的一个因素。但不是爱情,而是职业。托马斯成为医生并非偶然,也不是出于合理的筹划,而是出于他内心深处的渴望。
要是能有什么方法把人分成不同类别的话,那么最佳的分类尺度莫过于个人内心深处的渴望,将人们引入不同的职业并终身从事。
◆ 10
追逐众多女性的男人很容易被归为两类。一类人在所有女人身上寻找他们自己的梦,他们对于女性的主观意念。另一类人则被欲念所驱使,想占有客观女性世界的无尽的多样性。
前者的迷恋是浪漫型的迷恋:他们在女人身上寻找的是他们自己,是他们的理想。他们总是不断地失望,因为,正如我们所知,理想从来都是不可能找到的。失望把他们从一个女人推向另一个女人,赋予他们的善变一种感伤的借口,因此,许多多愁善感的女人为他们顽强的纠缠所感动。
付账的不是我,是我丈夫。拿钱的不是您,是国有公司。这场交易与你我都无关
◆ 12
年轻女子在讲述着暴风雨,脸上挂着梦幻般的微笑。他惊讶地看着她,几乎有些羞愧:她经历了某种美妙的东西,而他却没有和她一起经历。他们的记忆对那天夜里暴风雨的反应,是截然不同的,可从中看到爱与不爱的巨大区别。
不爱,并不意味着托马斯对那个年轻女人厚颜无耻,像人们说的那样,只把她看作性工具。相反,他像爱女友一般爱她,欣赏她的个性和智慧,只要她有需要,他随时会帮她。待她不好的不是他,而是他的记忆,他无能为力,是记忆将她从爱情区域排除出来。
看来,大脑中有一个专门的区域,我们可称之为诗化记忆,它记录的,是让我们陶醉,令我们感动,赋予我们的生活以美丽的一切。自从托马斯认识特蕾莎之后,没有任何女人能够在他头脑的这个区域留下印记,哪怕是最短暂的印记。
她厌恶这段距离,想和他融为一体。她盯着他,硬是跟他说自己没有得到享受,尽管地毯已被她的爱液浸透:“我寻求的不是快感,而是幸福。没有幸福的快感,那算不上快感。”换句话说,她敲打着他的诗化记忆之门。然而,门紧闭着。托马斯的诗化记忆中,没有她的位置。她的位置只在地毯上。
在用想象的解剖刀划开世界这横陈之躯以前,他就已经迫不及待地与她做了爱。在耗费心思揣摩她做爱时是什么模样以前,他就已经爱上了她。
他跪在床头边,冒出一个念头:她是被别人放在篮子里,顺水漂流送到他身边的。我已经说过,隐喻是危险的。爱由隐喻而起。换言之:爱开始于一个女人以某句话印在我们诗化记忆中的那一刻。
◆ 13
他心境恶劣,前往指定的地点,害怕叫他的又是个女人。他只想着特蕾莎,艳遇对他已经没有诱惑。
◆ 14
他知道,在这个国家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可能于某一天被拿去广播。
◆ 15
历史和个人生命一样轻,不能承受地轻,轻若鸿毛,轻若飞扬的尘埃,轻若明日即将消失的东西。
◆ 16
我们这些在地球(也就是一号星球,尚无前世经验的星球)上的人,对于其他星球上人类有可能发生的一切当然只能有个十分模糊的想法。人会更聪明一些吗?成熟之境对人来说是不是唾手可得呢?人能通过不断重生得此境界吗?
只有在这种乌托邦式的前景中,悲观和乐观的概念才具有一定意义:凡认为人类历史在五号星球上会变得不那么血腥的,为乐观主义者。凡不这样认为的,则为悲观主义者。
◆ 17
这件不如意的事让他觉得有趣也让他害怕:他累了,不仅仅是身体上,也是精神上;两年的假期,不能再无限延长了。
◆ 18
他们整日都不见面,到了星期天总算在一起了,充满了性欲却彼此疏远,比如托马斯从苏黎世回来的那个晚上,他们像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摸索着开始互相抚摸接吻。性爱带给他们快乐,却丝毫不能给他们带来安慰。特蕾莎不再像以前那样叫喊,高潮的时候,她脸部的扭曲仿佛在表达着她的痛苦和一种奇怪的失神。他们只有在晚上沉沉入睡的时候才温柔地融为一体。
他的心常常一阵紧缩,为她而颤栗:她的脸上带着愁容和病态。
他心里在埋怨她。在他看来,她来到他身边,纯属偶然,不能承受。为什么她会在他旁边?是谁把她放在篮子里让她顺流而下的?为什么她会停在托马斯的床榻之岸?为什么是她而不是别人?
她对他说:“我被活埋了,埋了很长时间了。你每个星期来看我一次。你敲一敲墓穴,我就出来。我满眼都是土。
“我知道你说到假期意味着什么!我知道你想要整整一个月不见我,因为你要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你走了,我又掉进坟墓的底层,我知道为了不要错过你,我还是会一个月不睡,一个月后你回来的时候,我会变得更丑,你会更加地失望。”
他再没有听过比这更令人心碎的话了。他把特蕾莎紧紧地拥在怀里,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他觉得自己再没有力量来承担对她的爱了。
不管怎么样,我都看不见了。我的眼睛变成了两个洞。
特蕾莎又睡着了,可他却难以入眠。他想象着她已经死了。她死了,在做着可怕的梦,可因为她死了,他不能把她叫醒。是的,这就是死亡:特蕾莎睡着了,她做着残酷的梦,他却不能叫醒她。
◆ 20
失去地位的知识分子的境况无一例外,情况永远都是这样,让人看了不舒服。
◆ 21
“布拉格变得很丑陋。”特蕾莎说。
他感到自己老了,觉得除了一点清净和安宁之外,别无所求。
他试着想象将要发生的事,想象他们会不会真的到乡下去生活。在村子里,很难每周就找到一个新的女人。这将是他艳史的终结。
“只不过,在乡下你一个人和我在一起会感到厌烦的。”特蕾莎猜测着他的想法,说道。
“和以前一样”,这意思是说她一直在嫉妒,而他一直都不忠实。
托马斯追问道:“不,特蕾莎。这次不一样。我从没看见你这样过。”
她带着悲哀,却没有攻击的意思,几乎是温柔地说:“好几个月来你头发的味道特别重,是一种难闻的下体味。我本不想跟你说的。我真不知道你的一个情妇的下体味让我闻了多少个夜晚。”
他记起了那个骑在他脸上,要他用脸和头顶跟她做爱的女人。此刻,他是多么厌恶那个女人!多蠢的主意!
他的胃疼了起来,他渴望的,仅仅是平静和安宁。
◆ 22
托马斯想:把爱和性联系在一起,这真是造物主一个奇怪极了的主意。
他又想:把爱情从愚蠢的性欲中解救出来的唯一方法,应该是用另一种方式来调节我们大脑里的时钟,让我们在看到燕子的时候兴奋。
◆ 23
他绝望地发现这个女人消失了,心里想:天哪!我不能失去她!他竭尽全力去回想是在何处碰到她的,和她一起经历过什么。既然这么熟悉,怎么会想不起来呢?他暗暗决定,一定要在第一时间给她打电话。但他马上颤抖了起来,他不能给她打电话,因为他想不起她的名字了。
他想起了柏拉图《会饮篇》中那个著名传说:以前人类是两性同体的,上帝把他们分成了两半,从那时起,这两半就开始在世界上游荡,相互寻找。爱情,是对我们自己失去的另一半的渴望。
特蕾莎在他们别墅打开的窗子下路过。她孤独一人,停在人行道上,远远地,向他投去无限悲哀的目光。而他,则不能承受这样的目光。又一次,他在自己的内心感到了特蕾莎的痛苦!又一次,他成了同情的俘虏,堕入了特蕾莎的灵魂。
托马斯知道,此时,特蕾莎正在一架飞得高高的、飞在星星上面的飞机里,
◆ 2
被打入地狱与享有特权,幸福与苦难,任何人都不会像雅科夫体会得如此真切:截然相反的事物竟然能互相转换,人类生存的两个极端状态之间的距离竟如此狭小。
如果打入地狱与享有特权是唯一且同一的,如果高贵和粗俗之间没有丝毫区分,如果上帝之子可以因粪便而遭人指责,那么人类存在就会失去其整个维度,成为不能承受之轻。
斯大林之子因粪便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但是为粪便而死并不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死。德国人不惜牺牲生命向东方拼命扩张帝国的领土,俄国人则为向西方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而丧生,是的,这些人为愚蠢的事情而死,他们的死才毫无意义,才没有任何价值。相反,斯大林儿子之死是在战争的普遍愚蠢之中唯一的具有形而上学意义的死。
◆ 3
粪便是比罪恶还尖锐的一个神学问题。上帝给人类以自由,因此可以断言上帝不该对人类的种种罪行负有责任。但是粪便的责任,得由人类的创造者独自来完全承担。
◆ 4
伟大的神学家认为与伊甸园不相容的并不是性交和性交快感,而是兴奋。谨记,伊甸园里存在快感却无兴奋。
上帝把人类驱逐出伊甸园时也把人类的肮脏本性和厌恶暴露出来。人开始隐藏会令其耻辱的东西。而一旦揭开面罩,人即被强烈的光芒照得头昏眼花。就这样,人在发现肮脏之后,很快就发现了兴奋。没有(本义的及引申意义上的)粪便,性爱就非我们所理解的那样:伴随着心脏的剧烈跳动和意识的迷失。
◆ 5
对生命的绝对认同,把粪便被否定、每个人都视粪便为不存在的世界称为美学的理想,这一美学理想被称之为kitsch。
就其根本而言,媚俗是对粪便的绝对否定;无论是从字面意义还是引申意义讲,媚俗是把人类生存中根本不予接受的一切都排除在视野之外。
◆ 6
令她反感的,远不是世界的丑陋(城堡被改造成马厩),而是这个世界所戴的漂亮面具,换句话说,也就是媚俗。
五一节汲取的是对生命的绝对认同这一深深的源泉,游行队伍中人们发出的心照不宣的口号,并不是“共产党万岁”而是“生命万岁”。共产党政治之所以有力量,有计谋,就在于夺取了这个口号。恰恰是这一愚蠢的同义反复(“生命万岁”)驱动了游行队伍中对共产主义思想仍旧完全无动于衷的人们。
◆ 8
这位参议员怎么能知道孩子就意味幸福呢?他能读懂孩子们的灵魂深处吗?要是刚一摆脱他的视线,那三个孩子便扑向另一个孩子,动手揍他呢,该如何解释呢?
参议员做出这样的结论只有一个依据,那就是他自己的感觉。当心灵在说话,理智出来高声反对,是不恰当的。在媚俗的王国,实施的是心灵的专制。
◆ 9
没有人比政治家更深谙这一点。只要附近有一架照相机,一见到孩子,他们就会跑过去把他抱在怀中,亲他的脸蛋儿。媚俗,就是所有政治家,所有政治运动的美学理想。
在一个多种流派并存、多种势力互相抵消、互相制约的社会里,多少还可以摆脱媚俗的专横;个人可以维护自己的个性,艺术家可以创造出不同凡响的作品。但是在某个政治运动独霸整个权力的地方,人们便一下置身于极权的媚俗之王国。
2023/05/28发表想法
房间里的大象
在一个多种流派并存、多种势力互相抵消、互相制约的社会里,多少还可以摆脱媚俗的专横;个人可以维护自己的个性,艺术家可以创造出不同凡响的作品。但是在某个政治运动独霸整个权力的地方,人们便一下置身于极权的媚俗之王国。
◆ 10
讲授马克思主义课的老师对她和同学们就社会主义艺术的前提作了一番解释:苏联社会已相当发达,社会的基本冲突已不是善与恶的冲突,而是善与最善的冲突。粪便(也就是说根本不能接受的东西)只能在“另一边”(比方说美国)存在,鉴于此,只有从外部,只有像某种异体(比方说像间谍),粪便才能渗透进这个只有“善与最善”的世界。
◆ 11
她愤怒地回答道:“我的敌人,并不是共产主义,而是媚俗!”
在这之后,她给自己的生平蒙上了神秘的色彩。后来,等她到了美国,她想方设法,几乎不让人再知道她是捷克人。人们总想以自己的生活制造媚俗,要摆脱它,得付出多少艰辛,令人绝望。
◆ 12
她的媚俗,就是看到宁静、温馨、和谐的家,家中母亲慈祥温柔,父亲充满智慧。父母去世后,她头脑中就生发了这一形象。由于她的生活经历与这一美丽的梦想相去甚远,于是对这一形象的魅力倍加敏感。每当在电视中,在感伤的影片中,看到薄情的少女紧紧地搂着遭遗弃的父亲,看到暮色苍茫中幸福人家的闪亮的窗户时,她不止一次地感到双眼被泪水打湿。
2023/05/28发表想法
人总归需要一个谎言为人生赋予意义,自己通过媚俗来取悦自己。而其他的意义与自己无关,或反对媚俗或忽略,都无可厚非
看到暮色苍茫中幸福人家的闪亮的窗户时,她不止一次地感到双眼被泪水打湿。
在媚俗被当作谎言的情况下,媚俗必定处于非媚俗的境地。媚俗一旦失去其专横的权力,它就像人类的任何一个弱点一样令人心动。因为我们中没有一个是超人,不可能完全摆脱媚俗。不管我们心中对它如何蔑视,媚俗总是人类境况的组成部分。
◆ 13
媚俗的根源就是对生命的绝对认同。
自法国大革命时代以来,欧洲的一半人被称为左,另一半则接受了右的称谓。若以它们所依据的理论原则来对左或右的概念进行界定,基本上是行不通的。这根本就不足为怪:任何政治运动并非建立在理性的态度之上,而是以表演、形象、词语、老套等为基础,其总体构成了这种或那种的政治媚俗。
◆ 14
我不想就此而论,说弗兰茨是一个媚俗的人。伟大进军之思想在他的生命中所起的作用,与萨比娜生命中那首诉说两扇闪亮的窗户的伤感的歌曲所起的作用,几乎是同样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伟大进军已不再令他激动。想象着自己是跨世纪前行的队伍中的一员,是美好的。而弗兰茨从未忘记这一美丽的梦想。
◆ 15
我们是来拯救生命垂危的病人的!不是来为卡特总统歌颂功德的!本次活动不应变为美国人进行宣传的马戏场!我们不是来抗议共产主义,而是来救治病人的!”
◆ 16
当名叫苏联的国家所犯的种种罪行变得过于骇人听闻时,左派的人便面临一种抉择:要么唾弃自己的过去,放弃游行,要么(多少有些为难)把苏联看成伟大进军中遇到的种种障碍之一,继续留在游行队伍当中。
我已经说过,使左成其为左的,是伟大进军这一媚俗。对媚俗的认同并不取决于某一政治策略,而是通过形象、暗喻及词汇来决定的。
◆ 23
我们全都需要有人注视我们。根据我们生活所追求的不同的目光类型,可以将我们分成四类。
第一类追求那种被无数不知名的人注视的目光,换句话说,就是公众的目光。
第二类是那种离开了众多双熟悉的眼睛注视的目光就活不下去的人。那些不知疲倦地在组织鸡尾酒会和宴会的,就属此类。
接下来是第三类,这类人必须活在所爱之人的目光下,他们的境况与第一类人同样危险。一旦所爱的人闭上眼睛,其生命殿堂也将陷入黑暗之中。特蕾莎和托马斯应归于此类。
最后是第四类,也是最少见的一类,他们生活在纯属想象、不在身边的人的目光下。这类人是梦想家。比如,弗兰茨就是。他来到柬埔寨边境,仅仅是因为萨比娜。汽车在泰国公路上颠簸,可他感到萨比娜久久地凝望着他。
◆ 25
特蕾莎和托马斯死于重之征兆。而她却想死于轻之征兆。她会比空气还轻。据巴门尼德,这正是由负变为正。
◆ 26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他这次出行,就是让他最终明白自己真正的生活,唯一真实的生活,既不是列队游行,也不是萨比娜,而是那个戴着眼镜的女大学生!他这次出行,是为了使自己确信,现实大于梦想,远甚于梦想。
那个戴眼镜的女大学生
◆ 27
死去的弗兰茨终于属于他合法的妻子,而他生前从来没有属于过她
是啊,对妻子而言,丈夫的下葬,终于成为了她真正的婚礼;这是她生命中的皇冠;是对她所有痛苦的补偿。
◆ 28
是的,玛丽—克洛德确信:弗兰茨是有意去找死。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他已经生命垂危,用不着再撒谎了,他想要见的只是她。他说不了话,但他至少用目光对她表示感激。他的眼睛在请求她的宽恕。于是,她就宽恕了他。
◆ 29
在被遗忘以前,我们会变为媚俗。媚俗,是存在与遗忘之间的中转站。
◆ 1
天色还灰蒙蒙的,月亮挂在上面,就像是死人房间的一盏灯,早上忘了熄灭整天都在亮着。
离群索居,我的意思是他们与老朋友和熟人断绝了一切往来。他们与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就像用剪子把一根饰带一刀剪成两截。
但是,共产主义制度下的这个村庄与那幅古老的景象完全不同。教堂在邻近的一个公社,谁也不去;客栈改成了办公室,男人们不知哪里有地方聚会喝啤酒,年轻人不知该去哪儿跳舞。宗教节日不能庆祝,官方节日又引不起任何人的兴趣。最近的电影院在城里,离开二十公里路。白天劳动时大伙儿只是互相打个招呼,等到间歇时才能说说话,放工后就回到小屋里,闭门不出;家具倒是现代的,可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他们的双眼紧盯着闪亮的电视荧屏。大家互不往来,难得有人晚饭前去同邻居聊上几句。人人都梦想去城里定居。农村的生活太乏味了,很少有能给他们带来兴趣的东西。
当农民不再是土地的主人,而只是一名被雇来种地的职工时,他就不再依恋这片家园和自己所从事的工作,他一无所有,因而也不惧怕会失去什么。
◆ 2
牛在草地吃草,特蕾莎坐在一个树墩上,卡列宁头靠在她膝上躺在她身边。特蕾莎想起十二年前在报上读到的一则只有两行字的短讯:说的是在俄罗斯的一座城市里,所有的狗都被杀光了。这则小消息似乎无关紧要,也不显眼,却使特蕾莎第一次感到那个邻近的大国很恐怖。
由于全国上下几乎都反对占领制度,俄国人非得从捷克人中找些新面孔,把他们扶上台掌权。可是,人们对俄国的爱都已成死灰,到哪里去找这些人呢?俄国人便看中了那些不惜性命图谋报复的人。他们得试探、训练并激发这些人的进攻性。首先得训练他们瞄准临时靶子。这个靶子就是动物。
人类真正的善心,只对那些不具备任何力量的人才能自由而纯粹地体现出来。人类真正的道德测试(是最为彻底的测试,但它处于极深的层次,往往不为我们注意),是看他与那些受其支配的东西如动物之间的关系如何。人类根本的失败,就是这方面造成的,其为“根本”,是因为其他的一切失误均由此而产生。
◆ 3
将来某一天,我们会为拥有这些照片而感到欣慰的。卡列宁,曾经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可她感到,最近这两年在乡下度过的幸福时光同过去一样,因为谎言而变得毫无价值。
一个由来已久的念头又回到她的脑海里:她的归宿,不是托马斯,而是卡列宁。卡列宁要是不在了,谁来给他们的生活之钟上发条呢?
特蕾莎想象着未来,一个没有卡列宁的未来,她感到自己无依无靠。
◆ 4
为什么牧歌这个词对特蕾莎如此重要?
我们都是在《旧约》神话中养育成长的,可以说牧歌就是印在我们心中的一幅景象,犹如伊甸园的回忆:伊甸园的生活不同于那将我们引向未知的直线赛跑,也不是一次历险。它是在已知的事物中间循环移动。它的单调并非厌烦,而是幸福。
对伊甸园的怀念,就是人不想成其为人的渴望。
另外,特蕾莎对狗的爱是自愿的爱,没有人强迫她。(特蕾莎又一次想到了母亲,感到十分后悔:如果母亲是村子里她不熟悉的一个女人,她那乐呵呵粗野的劲儿或许会引起她的好感吧!啊!要是她母亲是个陌生人就好了!从孩童时起,特蕾莎就一直为母亲占了她的五官,夺走了她的“我”而耻辱。最糟糕的事情是,“要爱你的父母!”这千年古训迫使她不得不接受被霸占的事实,把这种侵占行为称之为爱!特蕾莎和母亲断绝了关系,这可不是母亲的错,她跟母亲断绝关系,并非因为母亲是她的模样,而是由于是她的母亲。)
人类之时间不是循环转动的,而是直线前进。这就是为什么人类不可能幸福的缘故,因为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望。
是的,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望,特蕾莎想。
◆ 5
与人相比,狗几乎没有什么特权,但它倒是有一项值得重视:它不受法律的制约,可以享受安乐死。动物有权无痛苦地死亡。
特蕾莎无法承受这目光,她感到恐惧。它从未以这种眼神看过托马斯,只对特蕾莎这样,但眼光从未像今天这么急切。那不是绝望或忧伤的眼光。眼中流露出让人不能承受的、令人心悸的信任感。这是一种渴望问个明白的眼神。卡列宁用了整整一生等待特蕾莎的回答,
于是她想象苹果树中间有个纪念碑,上面写着:“卡列宁安息于此。它曾产下两个羊角面包和一只蜜蜂。”
园子里,暮色渐浓。这既不是白昼也不是夜晚,天空挂着一轮淡淡的月亮,仿佛是死人屋里一盏忘了熄灭的灯。
◆ 6
特蕾莎读完信的一刹那,并没有对托马斯产生什么爱,因为恐惧感抑制了所有其他的感情和感觉,她只是觉得自己一刻也不应该离开他。此刻,她依偎着托马斯(飞机在云层中穿行),恐惧消失了,她感到了自己的爱,而且她知道这是一种无限的爱,无比的爱
于是,恐惧和忧虑都消失了,她快乐地抱着这个小动物,一个属于她、她可以搂在怀里的小动物。她幸福地流下了泪。她哭了,不停地哭着,泪水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将小兔子带回家中,心想:总算快达到目的了,她已到达自己想去的地方,她不必再逃跑了。
◆ 7
当一个人处于困境中,一些天主教徒便去关心他,他一下子就发现了信仰。也许他是出于感激而决定入教的。人类的决定往往草率得可怕。”
某天,你作出一项决定,你甚至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且这项决定有其惯性力。随着一年年过去,要改变它有些困难了。
她总是在内心深处责备托马斯爱她不够深。她认为自己的爱是无可指责的,而托马斯的简直就像是一种恩赐。
人们都倾向于把强者看成是有罪的,把弱者看成是无辜的牺牲品。
任何人都没有使命。当你发现自己是自由的,没有任何使命时,便是一种极大的解脱。”
她如愿以偿了,因为她一直希望托马斯变老。她又想到了童年的小屋里那只被她紧贴在脸上的野兔。
◆ 大写的牧歌与小写的牧歌
牧歌形象
对建立在和谐基础之上的幸福的这份渴望,我们可以将之称为他们的“牧歌意识”。
首先在于在这里,独处不仅仅是不可能的,而且是禁止的。这是一个将个体融和、融化到群体中的世界;“凡不愿做其中一个音符的人则成为一个无用、毫无意义的黑点”。简而言之,这种牧歌“就其本质而言是所有人的世界”
而归根结底,媚俗不过是大写的牧歌的表现和美本身。
可他却生活在地狱中,因为他迫切想要复仇,而这正是一种承认历史,因此而受到历史所囚禁的一种方式。直到小说结束,当路德维克终于明白复仇只是一种虚荣心,自甘无限“沉沦”,甘心无限孤独时,才获得了解脱。
真正的孤独不仅要远离群体,尤其要彻底地分离,由此而断绝一切交流;通过彻底的分离,群体和牧歌之欲望被彻底剥夺其资格。就其根本而言,凡孤独者,即私人的牧歌之英雄,都是一个逃逸者。
或者说重新发现被遮蔽的东西。因为美并非人们所向往的,而是人们所回望的东西,人们为之而“重新堕落”的东西——一旦与大写的牧歌决裂。大写的牧歌在兆示超越的同时,把我们领入到界限之外,领向一个比人们先前置身的地方更为美好的世界。在这里,昆德拉的美——与“当代”美形成最为强烈的对立——并非产生于侵犯,而是产生于我们称之为侵犯之侵犯的东西。它是被侵犯所遗忘的东西,在其背后,在其领土之外,命定要消失。总而言之一句话,它就是被大写的牧歌所侵犯的东西本身,也就是被大写的牧歌所遗忘、鄙视、抛弃的东西本身。
因为美化世界的愿望要得以实现,不能不抛弃、摧毁世界中与之相牴牾或与之排斥的东西:就此而言,不妨套用昆德拉的说法,刽子手与诗人共治。
然而,正是在刽子手的追杀处,即在那个残余的世界中才有着牧歌和美。
这种对“被遗弃的世界的怜悯”,也是透过或进入遮蔽生命的幻景、意义和言说,直面生命,直面生命的赤裸和显然时的炫目。